第一章 【嘆英魂兮】（2）竹林
扶蘇往無語消失的方向走上數丈，眼前雲霧逐漸消失，直至豁然開朗，不見了山頭溪壑，沒了奇樹異草，卻是一座與阿房宮極為相似的殿宇矗立眼前。
扶蘇繞至殿前，只見一對沉重的大銅門虛掩，高大的銅門上浮雕燕雀銜環花樣，看上去確實氣象非凡，比起阿房宮描金的紅楠木門更添幾分靈氣。
雖然彼時阿房宮尚未建成，但飛簷紅瓦，雕梁畫棟卻已有了幾分樣。這殿宇精緻異常，更勝阿房宮工匠的手藝，父皇要是見了定是氣極。扶蘇冷笑，父皇一向自比於天，要求盡善盡美，怎能容許有任何屋宇勝過他嘔心瀝血的阿房宮呢？
其實當初始皇帝執意建阿房宮，調盡天下工匠，耗盡人力物力財力，群臣阿諛叫好，唯獨扶蘇反對。在他以為，大秦朝初建，萬事待舉，實沒必要為了區區一個宮室如此虛耗國力，可始皇帝一心顯耀國力，不但沒有聽從他的建議，還大罵他沒有遠見，更使他對阿房宮不存好感。
此時此地，眼前殿宇輝煌更勝阿房，但扶蘇卻無絲毫厭惡，甚至感到一股熟悉親切之意，有些期待能一窺堂奧。
無語卻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他身邊，低聲催促道，「公子，就快見到師父了，咱們快走吧！」
「喔！」
無語領著扶蘇繼續往前走，繞過了那殿宇往屋後而去。
「原來不是要進那大屋？」扶蘇小失落了一會兒，再回頭，眷戀的看了那大屋一眼，這才轉身跟緊無語的腳步。走不上幾步，那華麗大屋後方不遠處便出現了一座綠色竹管搭建的小屋。
「這樣的竹屋怎會在這兒？」扶蘇的眼光從兩建築物之間掃過，心想，「殿宇與竹管屋一奢一儉，放在一起似乎不搭。」境隨念轉，果然已不見大屋影跡，代之的是滿滿一片青翠的竹林。
「呼！」扶蘇已經習於這裡每一景象皆可能瞬息萬變，不就是仙境嘛！他倒也不以為意。
令人驚訝的是這片竹林裡的竹子個頭特大，一人環上手臂差可圈滿一周，竹葉大似扁舟，著實令人稱奇。竹與竹之間看似以一種規律排列，又似亂無章法。有些距離寬大，有些卻緊鄰而生。只見無語穿梭其間，左閃右晃，灰白的影子在一片翠綠之中忽隱忽現，煞是好看。儘管無語袍袖寬大，可衣袂飄飄卻不曾碰觸到竹管，扶蘇心裡不禁對無語的身法佩服不已。
竹林高低起伏並無明顯路徑，鋪地盡是厚厚一層竹葉，扶蘇跟在無語身後踩著竹葉向前，周圍異常寂靜，只聞腳下沙沙竹葉聲響。不知走了多久，忽現一平坦之處，一組竹製桌椅齊整潔淨的擺著，似已候著來客多時。竹桌上置些竹製器皿，雖覺精巧萬分，但看那樣式與色澤，倒是扶蘇從所未見之物。儘管這些東西樸實無華，可平淡中卻不失精緻，著實令扶蘇眼睛一亮。扶蘇本是恬淡之人，平日生活簡樸從不追求物慾。這兒擺著的正是扶蘇平日所喜，他心中不免激動，雖不知無語口中的師父是何方神聖，可這人竟對他這般了解！不知不覺，扶蘇對這位尚未謀面的師父已存了好感。
無語這會兒又不見蹤影了，可扶蘇已不緊張，必要時他定會出現，無須多慮。
四下無人，扶蘇倒也自在自得，他拉開竹椅輕輕坐了下來。竹林裡靜謐、清涼，扶蘇閉起雙目，感受竹葉迎著風相互摩擦的沙沙聲響，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張開眼睛。
眼前那竹根雕就，相當別緻的小壺壺嘴正冒著熱氣。這壺裡裝的不知是什麼，扶蘇也不客氣，拿起壺來在一天然竹節裡倒了個滿，當他舉起竹節靠近鼻尖，一股清冽之氣混著竹香令他驚喜。這味兒他雖未曾聞過，只知絕不是酒！他迫不急待啜了一口，琥珀色的湯水一入喉，溫潤的甘冽與清新的喉韻便衝擊著他的味覺，一會兒更覺神清氣爽。
那是一種扶蘇從未嘗過的飲品，雖不知所飲者何，但卻令他嘖嘖稱奇，再三回味，對於這位師父的種種安排，扶蘇此時充塞著滿心的感動與好奇。
這時，身後傳來幾聲「嘶嘶」細響，扶蘇忽然一凜。
「這兒是竹林，發出這樣聲音的東西還能是什麼？」
嘶嘶聲未停，一陣令人作嘔的氣味迅即撲鼻而至。扶蘇已經猜到來者為何物，隨即警戒起自己。他緩緩回頭，果見一條碗口兒粗的青蛇昂著首對他吐著信。紅豔豔，分叉的蛇信距離他不過數尺，巨大的蛇眼下方隱約還見得著眼袋似的凸起，模樣實在頗為駭人。
扶蘇一向英勇，尋常蛇類如何能令他畏懼！然，這麼巨大的青蛇卻是首見，扶蘇見狀不免一顫。儘管如此，他還是鼓起勇氣瞪視著那巨大蛇眼，一面在心裡籌畫對策，
「這巨蛇身軀如此粗大，真要同牠搏鬥，我可一點勝算也沒有。」
對峙了片刻，他終於輕輕嘆了口氣，
「咳！罷了！我扶蘇死過一回了，不過就是條蛇，倒也沒什麼好怕！」
心念一轉，扶蘇便覺泰然，他再一次打量起眼前巨蛇。原來這巨蛇也沒想像中可怕，細看那巨大的蛇眼，炯炯有神之外，似乎還藏著……某種慈悲？
「慈悲？這樣的想法居然安在一條蛇身上？」扶蘇心裡暗笑，自己真是異想天開了！雖然這念頭有些匪夷所思，卻讓扶蘇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，再看一次青蛇便覺親切許多，那一吐一吐的蛇信也不再令人心驚。
扶蘇沉吟了一下，忽然對青蛇說道，
「青蛇兄，瞧你蛇信吞吐，猜想你應有數日未進食，反正我也不想逃，就請你再稍待片刻。我心裡有一腔話一直無人可說，鬱悶之極，臨了若還得帶著這些心裡話，實在太磨人。你的模樣雖然駭人，可你卻給了我一股親切感，好似咱倆曾經認識過，也罷，你可否先聽我說說，說完了你再大快朵頤不遲。不過一會兒只求你速戰速決，省我些許痛苦便是。可乎？」
那青蛇似乎聽懂他的話，只是吐著信，也不進逼。
扶蘇見狀心裡稍定，想起自己的遭遇，他說，
「想我嬴扶蘇身為父皇嫡長子，一生雖僅三十載，可自我初登朝堂算起約莫十多年時間，為大秦出謀劃策，自認對得起大秦，也對得起我父皇的期盼。惟因我向來理直氣壯，不懂委婉為何物，不喜拐彎抹角，看不慣之處自然不假辭色，或因此已得罪趙高之輩而不自知，方落得如今下場。
父皇雖不喜我頂撞他，把我趕到遠遠的北邊軍營監軍，但蒙大將軍說父皇其實對我期待甚深。蒙將軍麾下精兵三十萬是我大秦最精銳之師，讓我到那兒監軍用意不言而喻。雖名為貶謫，實是讓我隨大將軍學習軍務。
大將軍還說，我父皇閱人無數，聰明絕頂，他識人眼光獨到不凡，因此他雖心疼幼子胡亥，但他一直都知道胡亥個性懦弱無能，絕無法勝任一國之君。為了大秦帝國的千秋萬載，父皇雖廢了我卻也不立儲君，因他心裡最佳的人選仍是我。他讓我與這三十萬精兵朝夕相處便是最佳明證，能得軍心者方能勝任二世之職。因此，在他百年之後這大秦江山必是屬於我的。
當然，血氣方剛滿腔抱負如我，怎會自暴自棄？我也肯定自己必會是明君，不想趙高那廝竟為報蠅頭之仇，為一己之利，硬生生斷送我的江山，也斷送我的命。」
落落長言未能道盡心中委屈，扶蘇略頓了頓，明亮的雙眼蒙上一層水氣，冷峻的臉上一片泫然欲泣。須臾，他略整了整情緒，繼續說道，
「青蛇兄，你可知否？最近發生的若干事看似紛亂無章，然，在我自刎之後總算明白了大略的梗概。我與幼弟胡亥雖因年齡相差過大不甚親暱，但仍舊懂得兄友弟恭。胡亥自幼膽小，缺乏主見，若說是他主動要殺我那肯定是不會的。必是因為他的懦弱給了趙高之輩挑撥之機，終於鑄成大錯。
想那趙高區區一掌車駕的小官，一向唯唯諾諾，一臉饞涎。趨炎附勢無所不用其極，偏偏我這人最看不慣這種行為，常常對他那些無恥言行嗤之以鼻。如今想來，他恨我入骨必已久矣！許是因我父皇從未放棄讓我承祧之意，趙高那廝作賊心虛，心知有朝一日我必不能容他，因此早就存了害我之心。
只是不知為何，我父皇竟如此信任於他，才縱得他膽大包天，竟能瞞著父皇給我那樣的怪罪詔書，罵我不忠不孝，呵！誰不知我扶蘇一生最重孝道！我怎能甘心被說成是不孝之徒？這罪名沉重到我承擔不起。再說，自古君要臣死，父要子亡，還能有第二句話嗎？扶蘇認命自裁，絕無怨言。彼時，蒙大將軍已生懷疑，他並不認為父皇會這麼對我，他阻止我因衝動而犧牲，說要面聖，可我不為所動，面對這樣的指控，我如何能有臉苟活?」
一言至此，扶蘇眼角一直噙著的，那不甘心的淚水終於滾落！
「在我自刎後，蒙大將軍隨即被囚禁。也不知我的妻小可安好？只怪我一時義憤填膺沒有過多的考慮，如今悔之已晚。扶蘇的妻小也就罷了，隨人的命運而已。可邊防重鎮缺了大將軍鎮守，北方的匈奴人勢必蠢蠢欲動。我想回宮去找父皇，一是替自己分辯，一是提醒他提防匈奴人進逼。不想我如今卻只是一孤魂，守在宮門的神差不肯放行，我進不了皇宮，在那咸陽城裡飄盪了數日。日前見大行皇帝車駕，扶靈的是胡亥，哎！我父皇竟然駕崩了，……哼！看來那詔書果如大將軍所言並非我父皇之意，而我竟是白死了！」
打從自刎至今，他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遭遇，卻沒想竟是對著一條蛇訴說，扶蘇微微苦笑，這可真是前所未聞啊！但他自認尚有話未說完，也不在乎眼前是蛇還是人，繼續說道，
「手足干戈相向之事非我所願為，趙高實不必這般費盡心機。我雖有意為君，但主道約，君守近，太上反諸己，其次求諸人。天下雖定，然六國相爭已久，戰亂無日，耕地荒蕪日長，百姓生活無著，若我扶蘇德薄道淺不足以服人，無法讓百姓安居樂業，拱手讓賢便是，要是胡亥更得民心，我絕不戀棧。
可恨趙高不懂我，非得賠上我的性命!也罷，事已至此那便認命，胡亥若能善待百姓，我區區一點犧牲也不值一提。可我萬萬沒想到胡亥竟昏庸至此！登基不過數日，竟已成了趙高的傀儡！趙高小人得志，為所欲為，朝令夕改，擾民無數，日子一長，還不知有多少無良之舉，大秦前程堪慮。
我更沒想到的人是李斯，身為三朝老臣，李斯一直是那麼忠心耿耿。不知何時，他與那趙高竟也狼狽為奸了。他是出岫的祖父，出岫與我成親已逾十年，害了我，出岫跟孩子又怎麼能活？他真能割捨親情？唉！青蛇兄，胡亥如此昏聵，趙高如此無法無天，連李斯這樣的老臣都跟著自甘墮落，我大秦氣數恐已盡矣！扶蘇死不足惜，可我不捨父皇畢生基業毀於一旦，更不捨黔首百姓繼續受苦啊！……」
扶蘇說著說著又哽咽了。過了好一會兒，才聽見扶蘇悠悠說道，
「也罷，青蛇兄，你能這麼耐心的聽我叨絮這些心事，讓我不致於飲恨，我已知足，不捨歸不捨，可我死都死了也不能改變什麼。如今我要說的已經說完，你要是不嫌棄我皮粗肉厚，這就動手吧！」
扶蘇說完閉上眼睛，從容的坐直了身子，就待大青蛇一口把他吞下肚。
……待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