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【山有扶蘇】(2)手段

2016121514:00




第二章   【山有扶蘇】(2)手段
 
姬蓼自幼受的是女子以夫為天的思想,倒沒想過要獨占一個男人。

戰爭連年,動盪不安,人丁消耗得快,為了能多些子息,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?更何況她的男人,她的夫君,那可是秦國的王啊!當初衛元君讓她嫁給秦王時她便有所體認,身為衛國國君的妹妹,做為一種犧牲品以換取衛國的平安是她與生俱來的宿命,即便她從未見過秦王她也知道自己絕不會是他唯一的女人。
 
    嫁給秦王政之後,她才知道他是個憂鬱、寡歡的王,這個男人太過自我,不懂得哄女人,甚至不信任女人。可他對她很特別,即便他沒有太多甜言蜜語,她依舊能感受到他的愛重與在乎。都說一個人的言語可以騙人,唯獨眼神騙不了人,兩人之間真情流動騙不了人。姬蓼明白身在深宮之中,沒有什麼比得到君王的愛更幸福的了。
    姬蓼細膩敏感,善於觀察,對於秦王政個性中的矛盾很快便有了眉目,原來他扭曲的價值觀其來有自。他自小沒有被愛的經驗,不敢信任任何人,更害怕愛人,只是不知為何他竟會愛上了她。為此,他經常感到不安、甚至懷疑自己,可他無法停止對她的愛與渴望。他曾經想過停止這種讓自己畏懼的感情,但他終究沒有這麼做,而這正是姬蓼之幸。他寵她,給她真心,因此,她體諒他,心疼他,理解他,甚至對於他的性愛分離論從未有過任何懷疑。秦王政坐擁天下,身邊女人如過江之鯽,但除了姬蓼,他並未對其他那些女人上過心,更從沒想過要給誰名分。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妃子,即使後來成就了大秦帝國,他也沒有再封任何後宮。
 

公元前238年,秦王政九年
 
    依慣例,二十二歲的嬴政必須於秦舊都雍城舉行冠禮,之後便要親政。然而就在這時,獨攬大權的嫪毐竟然在咸陽城裡舉兵叛亂。
 
嫪毐與太后趙姬穢亂宮廷的傳言在深宮之中暗潮洶湧已久,都說嫪毐號稱巨陰者,唯獨他能滿足趙姬無止盡的淫慾。兩人甚至連孩子都生下了,而且還不只一個!

對此,秦王政按兵不動,選擇隱忍。不到最佳時機,沒有十足的把握,他決不會自亂陣腳。如今就要舉行冠禮了,這意味著他就要親政了,如此齷齪、令他顏面無光之事自然得優先處理,於是他命人徹查嫪毐與太后之間的事情。
嫪毐也不是草包,知道紙包不住火,一旦讓嬴政找到證據,他嫪毐哪還有活命的機會?只好先下手為強,組織了一批平常就與他交好的人,趁著嬴政與眾大臣還在雍城時舉兵叛亂,攻占咸陽城。

不說這些所謂叛軍本就是烏合之眾,那久經陣仗的昌平君兄弟與呂不韋臨危受命,精湛的展現秦國的軍事效率,嫪毐豈有勝算?自然是很快就兵敗被擒了。

秦王政親政後的第一道刑罰就賞給了嫪毐。

刑場上,一身囚服的嫪毐被處以車裂之刑。望著死狀悽慘的嫪毐,秦王政心中猙獰的鬱悶仍無法平歇,「都是你這汙穢的身體讓孤王蒙羞,碎屍萬段都不足以洩恨……」

秦王政腦海裡除了嫪毐淫穢的纏住趙姬的畫面之外,還隱隱浮現了另一張面孔,「仲父……哼……」那是另一個令他蒙羞,一樣該殺的人,不過時機未到。
 
處決了嫪毐,秦王政又下令將太后趙姬幽禁,並且殺了趙姬與嫪毐偷生的兩個孩子。嫪毐便罷,無論如何處置都是罪有應得,可囚禁太后對人子而言實在是大不孝的事情,群臣紛紛上奏阻止。秦王政剛得權杖,正處在揮灑權力的興奮之中,有人膽敢拉住他的衣角讓他停下來,真是不要命了!他憤憤地對那些大臣嗤之以鼻,咒罵著,「都是一群偽君子!」然後他大開殺戒,有多少阻止的聲音就殺多少人。
   
秦國的政局上本來是有幾股勢力互相拉扯著平衡,如今太后所代表的趙系失勢,華陽夫人背後的楚系勢力有壯大的跡象。出於平衡的需要,秦王政這才不得已妥協,迎回趙姬,表面上做到母子倆言歸於好的樣子。
   
隔年,秦國政局趨穩,秦王政對國事越來越得心應手了,呂不韋也終於出現在秦王政必須處置的名單中。一直以來都被尊為仲父的呂不韋本以為自己已經高枕無憂,沒想到臨老卻以失職之名被放逐了。
   
大殿之上呂不韋老淚縱橫,不信秦王政會這樣對付他,但事實不容妥協,看著秦王政堅毅絕情的背影漸行漸遠,呂不韋知道事已無可轉圜。秦王政離開了,眾臣也陸續離開了,偌大的議政殿之中只剩下他一人,孤單微佝的身影有些淒涼,不過詭異的是,除了未乾的淚痕,他的眼裡並沒有太多的絕望。
   
「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吧!」趙姬略顯蒼老的聲音自重重帷幕之後傳來。
簾幕微動,風韻猶存的趙姬慢慢走了出來,「當初你費盡心思助異人奪位時,可想過會有今天?」

「……唉!無論如何,老夫此生足矣!有子如此,夫復何求。」呂不韋苦笑道。
 
「是啊!有子如此夫復何求。」趙姬苦澀道,「他可是我親生的,還不是說囚便囚。他卻不知道你跟他的關係,哪一天直接砍了你,屆時,看老天豈會容他?」
 
「不知者不罪,如今他已下令放逐老夫,過不了幾天老夫就離開咸陽了。所謂眼不見為淨,估計不會再費心對付老夫了。比起嫪毐,老夫也算得個善終,知足了。」呂不韋看著趙姬,「倒是你,就別再自怨自艾吧!母子沒有隔夜仇,縱然他拉不下臉對你噓寒問暖,總歸是他心裡那坎過不去,並非什麼大逆不道。你身為母親,就揭過吧!他也不容易,親政未久,雖說政局穩定,但朝臣之中總不免有些是表裡不一、心懷鬼胎之輩,老夫走後,他就剩孤身一人,面對那幫人可就更難了,你得體諒他啊!」
 
「你都要被他趕出去了還是處處替他著想。哎,若非你當初為怕他難堪而拒人於千里之外,何來嫪毐之事?」趙姬怨懟道。
 
「都過去了,如今這樣也好,乾乾淨淨。他畢竟是你親生的兒子,日子久了,傳言淡了,你母子重歸舊好也不是不可能的。」
 
「再說吧!你年紀大了,還得孤身一人到那偏遠之地……你這一走,咱們此生或無再見之期,你……自己保重。我會讓她們給你備些一應之物……」想起他年歲已大,如何耐得千山萬水跋涉之苦,趙姬心裡不免為他擔憂。
 
「勞你費心了,此地一為別,相見無期,妳也保重。」呂不韋給趙姬做了個揖,瀟灑地轉身離去,再也不去理會身後趙姬糾結不捨的眼神。
 
   
秦國自商鞅變法起便實施重農抑商的政策,更由於商鞅變法的成功經驗,其餘六國紛紛仿效,導致商人雖然可能富可敵國,卻談不上社會地位,多半也與權力無緣。年輕的呂不韋卻與眾不同,他雖是商人,但他不僅慧眼獨具,還大膽押寶。他在流亡的異人身上看到機會,於是進行一連串的投資計畫,而他這舉措倒也沒枉費商人敏感的神經,異人在他的斡旋之下果然一步一步走向秦國那張王座,於此同時,他終於打出手上最後的王牌,趙姬。他把自己寵愛,並且已經懷孕的趙姬給了異人。趙姬一舉得男,異人也改名子楚,回到秦國繼位為王,呂不韋一手編織的璀璨前景已然在望,對於自己的眼光,呂不韋感到滿意。
   
不過呂不韋這人有野心有決斷,卻沒有膽子更進一步。當他看到兒子已經跟隨異人的腳步,也走向那張王座,他告訴自己已經足夠了,沒必要去奪自己兒子的位置。他以最不待見的商人之姿居然做了秦國十多年的宰相,享了十幾年福,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他自豪的!兒子是人人敬畏的大王,自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,他想,歷代祖宗做夢都要笑了,此生已無憾矣!

秦王政親政後第一件事就是處理嫪毐,那手段之冷血足見他不能容許他母親的閒言閒語,呂不韋不免興起兔死狐悲之感。不說秦王政並不知道他與呂不韋的關係,即便他曾耳聞傳言而有所懷疑,也絕不願意去證實,這可是關係到秦國王室血脈的問題!呂不韋對秦王政的個性知之甚深,知他絕不會容許這段傳言成真,如果讓他察覺出半點可能,自己只會死得更快。可事與願違,雖然他已刻意與趙姬保持距離,但他們之間不清不楚的傳言卻未曾真正消彌,而這已足以令他死無葬身之地。

身為父親,呂不韋並不願意讓兒子有朝一日得揹上弒父的不孝之名,他已想過辭官告老,遠離咸陽。如今遭到放逐,比起辭官是苦了點,卻也合了他遠離咸陽之意。

呂不韋離開了,秦王政完完全全的大權在握,秦國終於真正回到他的手中了。
 
那一年,小扶蘇才剛四歲。咸陽城裡發生什麼驚天動地之變對於一個四歲孩童而言並無意義,他不會知道才剛躲過一場足以致命的危險。姬蓼卻是心驚膽戰,秦王政不在,她一弱女子真不知如何保護孩子,從嫪毐叛軍進攻咸陽開始,一直到秦王政回到王宮,她的一顆心才算落實了。
 
    秦王政親政以來事必躬親,加上六國蠢蠢欲動,他一時無暇顧及後宮。姬蓼一心一意就是陪伴兒子。扶蘇年紀尚幼,除了各種學習之外,就愛玩樂追逐。姬蓼有子萬事足,不是陪著他習字、念書,就是陪著他跑步玩耍,牽著他的小手散步,教他唱歌,教他懂得愛惜生命,不論是自己的或是別人,甚或是動物的生命都是珍貴的。扶蘇能養成一顆仁善之心姬蓼實在功不可沒。
   
    有時秦王政稍稍得空,想起姬蓼便往興樂宮來。遠遠看著母子倆溫暖互動的身影,鐵一般堅硬的心裡也會隱隱生出一種幸福感,而那正是令他感到十足陌生的一種情感。
    秦王政自幼流離失所,嘗盡孤獨,母親趙姬也許是基於怨恨,又或者是天性使然,從未如此親密的對待過他。父親在他甫出生就離開他們母子獨自逃回秦國,直到他都快六歲了父子才第一次相見。於他而言,父親二字就是個稱呼罷了。秦王政回到秦國未滿三年父親就過世了,究竟父親曾跟他說過什麼話?兩人之間有過什麼互動?恐怕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。秦王政的童年裡沒有被愛的經驗,甚至不知幸福為何物。
   
他靜靜看著姬蓼與扶蘇親密的互動,靜靜端詳他們母子臉上流露的,他曾經企盼而不得的幸福。秦王政對姬蓼的愛無庸置疑,可他對扶蘇除了愛之外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情緒,那便是嫉妒,極輕微卻清晰的嫉妒。他想像著當自己走出那一步,想像著自己跟姬蓼一樣那麼自然地就抱起兒子小小的身體,想像著自己彎下身牽著他一起在園子裡奔跑……只要伸出手,踏出腳步他便可握住那幸福了,但他卻遲疑了……
   
一絲無名的恐懼無情地趕走了他的柔情,他害怕,很害怕,自己原是與幸福無緣的,可以那麼接近幸福一定是假象,一切都將只是曇花一現,根本什麼也抓不住的……他其實更怕自己不懂如何扮演父親的角色,害怕自己跟父親子楚一樣冷酷無情,令人難以親近,就像他每次見到父親時的感覺。內心的矛盾與拉扯在他每次想要抓住幸福時狠狠地踩了剎車,讓他踟躕不定,裹足不前,連對扶蘇溫柔的噓寒問暖都倍覺艱難!最終,父子倆的關係始終沒有建立在親密之上,在小扶蘇的眼中,他的父王就是個嚴肅冷淡,難以親近的人。
 
扶蘇六歲那一年,秦王政正式冊立長子扶蘇為太子,同時大赦天下。
 
扶蘇不但遺傳了母親美麗的雙眼,還繼承了父親俊美的臉龐,眉目之間更有一股擋不住的英氣。小小年紀就展現了仁慈善良的一面,對服侍的僕人侍女從來都是以禮相待,不忍心傷害任何生命。相比秦王政的孤傲冷峻,令人望而生畏,扶蘇這樣柔軟的個性讓宮裡的僕從們打心裡喜歡,雖然他們也覺得扶蘇有時太過軟弱了些,但白兔總比刺蝟好,雖然年紀還小,可大家都期待著他君臨天下的那一日。
 
只有秦王政知道他的扶蘇決不似表面那麼軟弱!眼看著扶蘇漸漸長大,他個性中的特質也漸漸顯露。扶蘇肯定心地善良,但眼神裡流露的剛毅正直,見不得汙點的模樣像極了當年憤恨不平的秦王政自己。善良是好事,堅毅也非不好,但如何拿捏得宜卻頗困難,善良過了頭容易濫情,剛直過了頭卻失去彈性,正因如此,秦王政憂喜參半。他心裡籌畫著,也許該給扶蘇多一點機會歷練,磨掉他的銳利,中和兩者之間的矛盾。
 
姬蓼知道她的扶蘇只要沒有其他變故,肯定會是下一任的秦王。難得兒子自小得眾人如此愛戴,那麼他將來的王者之路定會相當順遂。而仁慈的扶蘇一旦當上了秦王,衛國定能安然無恙……
 
當時秦王政已經開始與大臣們籌劃吞併六國的事宜,每每談及此事,他便眉飛色舞,意氣風發,彷彿百萬雄師就在眼前任憑揮灑。姬蓼聽著看著,總是憂上心頭,甚至膽戰心驚。衛國只是秦國的附屬國,放眼關東六國,任何一國都比衛國強盛,如果一切真如秦王政所想,也就是說連六國都無能為力,無法與秦師抗衡,那麼衛國終究也難逃一劫,雖然秦王的計畫中從來沒提起過衛國……
 
有可能是因為她的關係嗎?
 
秦王政不曾說過,姬蓼當然無從得知,但秦王政是她的夫君,她的天,一旦他決心要滅了衛國,她無力阻止,即便有力她也不會違抗或忤逆他。屆時,她又如何對得起先祖、父兄?把希望寄放在扶蘇身上自然是相當遙遠的,也許根本來不及,但除此之外,她卻別無他法。
 
想起她的夫君秦王政處理嫪毐跟呂不韋的手段,姬蓼總會一陣哆嗦。他是那種想做什麼就一定會做到的人,明知衛國遲早會是他的目標,她又怎麼高興得起來?姬蓼看著兒子的眼神裡總是藏著深深的憂慮,可別在孩子來不及長大之前衛國就得面臨亡國的命運啊……
 

 
    竹林里的微風又一次拂亂了水面,畫面正巧停在母親的愁容上,扶蘇心疼極了。
    「原來如此,靈兒,我現在終於明白母親眼睛裡的憂鬱從何而來了。想她一介弱女子,居然背負了這麼多心事,她要期待父皇的愛惜,要陪伴我成長,還要把衛國的命運繫在自己身上……我竟然以為她一直都很快樂,真是愚鈍之極。早知如此,我必多多承歡膝下,而不是讓她為我擔驚受怕。」
 
 
……待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