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【山有扶蘇】（8）楚王之計
「莞姨，咱們明日幾時啟程？」昭牧心輕聲問道。
聽她這麼問，景莞有些懷疑，一路上昭牧心從未過問這些細節，她看了她一眼，小心答道，「小少爺年幼不比大人，總得睡飽了，再說咱們也不需趕早，不如辰時再走吧！小姐突然這麼問，可是有什麼打算？」
面對景莞懷疑的眼神，昭牧心有些遲疑，這件事雖難以啟齒，但她還是決定實話實說。
「沒有什麼，……趙公子……他說明日同往鄭州，互相有個照應。」
「什麼趙公子？」景莞嚇了一跳，她還不知道昭牧心方才已經與扶蘇見著了。
「我已經見過白天那位公子，他說他叫趙扶。」昭牧心緩緩的說起涼亭裡遇見扶蘇之事。擇要說明而已，有些話她認為不必告訴景莞。
「趙扶？虧他想出這個名字，想不到真的是他！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，得來全不費工夫，這下連找都不用找了，省了咱們好多功夫呢！嗯，他既願意同行就再好不過了，小姐可得把握住機會。」景莞興奮之情溢於言表。
見她這般雀躍，昭牧心心情卻特別沉重，完全不見平日的爽利霸氣，吞吞吐吐道，「莞姨，他……可……我……我真的……」
見她欲言又止，景莞忍不住問道，「怎麼了？小姐，這可不像你。」
「我……我也不知道，他……他是個好人……」想起與扶蘇那一番談話，他言語之中對自己的關懷，昭牧心實在不忍心。
「小姐，想想老爺、夫人跟那一大家子人吧！這可不是遲疑的時候。」
景莞怕她忽然軟弱會壞了大事，直接了當就扣上親情這頂帽子。果然，昭牧心一聽眉頭皺得更緊了。想起父母家人，昭牧心再心軟也清楚知道自己沒得選擇。
景莞知道這一招已經奏效，趕緊再添上一筆，她說道，
「小姐，莞姨知道你的為難，更清楚你的委屈，當初夫人也是不得已。夫人瞞著大將軍答應大王的要求，她也十分心疼與自責，暗地裡都不知道哭過多少回了。小姐也知道，大將軍寧死也不會同意讓你去冒險，可夫人也別無他法，她總是說她對不起你，對不起大將軍……」
景莞邊說邊觀察昭牧心，見她愁眉深鎖，顯然內心仍在拉扯，景莞把心一橫，強迫自己視而不見。幾十條人命懸於一線，她不能讓這件事有任何變數，她以退為進，
「小姐，莞姨也是女人，知道你心裡的難處。要是你真過不了心裡那坎兒，莞姨能理解，也支持你的決定。這樣吧！咱們明日把兩位小少爺送到表少爺那裡就回楚國吧！與大家在一起，死了也甘願。」
聽見這話，昭牧心默默抬頭看了景莞一眼。景莞有一對人人稱羨，漂亮勾人的鳳眼，但此刻，那對鳳眼卻毫無保留的洩露了她心裡的想法。什麼叫言不由衷？這就是。哼！昭牧心極輕的一笑。景莞一家都是昭家下人，此刻正與昭家大多數人一起給扣在大牢裡了。如果她真如她自己說的那般瀟灑，理解她的苦楚，當初就不會同意昭夫人的決定。她就是不願意置家人生死於不顧才會跟昭夫人狼狽為奸，但昭牧心沒有戳破她，也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。
「牧恆跟牧忻都睡了？」
景莞一愣，小姐顯然不想再談，只好回應她的問題，「睡下了。唉！苦了兩位小少爺了，這麼小年紀吃這麼多苦。」
說起牧恆跟牧忻，景莞語氣溫和許多，慈愛之心表露無遺。昭牧心見狀忽然心裡一動，說道，「莞姨，等見著表哥，你帶著牧恆、牧忻一起去吧！其餘的事我自己去就好。」
「這怎麼成？莞姨當然陪你一起，放心，景荷會照顧他們的。」
景荷是景莞的妹妹，昭家表少爺的侍妾。
「再說吧！」
昭牧心忽然覺得自己好累，身心俱疲的累。她什麼都不想再說，轉身朝著裡間走去，就著書案上的筆墨寫了張便箋，喚來店家伙計交待一番，這才準備歇息。
看著她單薄的背影，景莞輕輕的嘆了口氣。要不是情勢所迫，她也不願意逼她。
內房裡，昭牧心心煩意亂、輾轉反側。命運就愛捉弄人，半個月前、後她就成了兩個世界的人。不但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災難，還面臨了有生以來最艱鉅的任務，她根本難以入眠……
昔日楚國驍騎大將昭千珦因戰功受封武侯，御賜昭武侯府，特許世代襲爵。如今的武侯是昭牧心的父親昭遠程。昭遠程三子一女，昭牧心便是昭遠程唯一的女兒，嬌生慣養了十三年有餘，上自昭遠程昭大將軍，下至府裡所有下人，誰不把她捧在手掌心！吃苦受罪這種事從來不是她必須體會的。
做為武將之家，武侯府上下閒時都是要習武練劍的，昭牧心自也不例外，將門虎女膽識過人，母親早亡的她不懂女子那些矜持，卻深受父親影響，個性爽利大氣，身手矯健，英姿颯爽。
本來，儘管楚國外有強敵環伺，局勢混亂，朝堂動盪，但對於一個姑娘而言那是那些所謂國之棟樑們的事，與她何干？誰也沒料到天果真有不測風雲，昭遠程忽然入獄，接著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，迫使這個十三歲少女被扯進了這個風暴中心，再無寧日！
那一日楚國北方讓秦將王賁打了個措手不及，守將莊有惟派人求援。楚王負芻想起幾個武將還在壽春，正欲派兵北援，王賁那兒卻已經捲走了十幾座城池，揮一揮衣袖，瀟灑轉身往大梁而去，留下楚國王宮裡掉了滿地的下巴。
負芻沒怪自己情報網不夠完善，以致消息來得太慢，來不及反擊，卻怪罪王賁速度太快，簡直不像人！接著，負芻又遷怒於幾個武將，包含項燕、昭遠程等人，一道聖旨把他們都關進了大牢。其他人就算了，昭遠程有世襲武侯的爵位，竟也不能例外。他無端遭了池魚之殃已經夠倒楣，偏偏楚國那些個只吃飯不做事的謀士為了自保，竟然獻了個下下策，讓他的寶貝女兒也跟著身陷險境！
他們告訴楚王，昭遠程有個年輕貌美，能文能武的女兒，只要行一次美人計，必能殺了秦王政，失去的城池也可重回楚國的懷抱，或許還能搶到更多。
他們說，依據咸陽宮裡那人傳來的消息，秦國大公子扶蘇年輕氣盛，屋裡還沒有人，想來必是血氣方剛、陰陽未調，只要昭大姑娘以身相許，親近大公子扶蘇，必能藉機進入咸陽宮，進而殺了秦王。即便除不了秦王，殺他個秦國太子扶蘇，這筆生意也划算得緊。
楚王為了疆土失陷之事愁眉緊鎖了數日，一聽此計很以為是，閉上眼彷彿已經見到那妙齡美女拿著沾血的匕首……
讓刺客到敵方陣營去試試手氣本就事屬平常，再說了，美人計本就容易得手，不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，美人關是英雄塚嘛！哪個國君沒想過這條計策？只不過美人易得，美人計卻不是那麼好行。性命攸關的事，要不是有足夠的誘因，誰也沒把握美人會盡心盡力或是陣前倒戈。
如今昭遠程下在獄中，女兒為了救父親必得使盡全力，更難得的，據聞這個小美人還懂武功，成功率肯定大到無以復加。邊想著，負芻薄薄的唇角慢慢的往上牽起，陰霾一掃，竟是笑了出來！負芻興奮極了，「那王八蛋秦王政這回肯定玩完。」
很快的，負芻貼身內侍帶著大隊禁衛軍來到武侯府，大手一揮，禁衛軍很快包圍了武侯府。昭夫人被這大陣仗給嚇壞了，大將軍都已經給抓去了，這些人又來做什麼？
內侍屏退所有手下跟昭家眾人，只對昭夫人說了楚王的計策。昭夫人越聽臉色越難看，昭牧心是昭遠程的心頭肉，就算不看爵銜，憑著昭遠程戰功赫赫，也不應遭受這般屈辱，先是無端入獄，現在竟是連他的女兒都不放過，楚王這麼做可是會徹底寒了大將軍的心啊！
內侍見她遲遲不肯同意，拿昭遠程威脅她，為了確保昭牧心能徹底執行計劃，昭遠程已經被移到重刑牢了，如若事情不能如大王的計畫，昭遠程明天就得上刑場。昭夫人一聽腿都軟了，還想求些什麼，內侍又繼續說他還奉命，為保事情必成，一等昭牧心點頭，就要先請他們一家上下包含總管下人都到大牢裡待著，往好處想，一家人就能在牢裡團聚了。
到大牢裡待著？牧忻跟牧恆才多大？怎吃得了這苦？昭夫人臉上愁容更深，眼淚都掉出來了。內侍見狀，不耐煩道，「昭夫人也不必難過，大王已經定好了計策，為求騙過扶蘇，昭大小姐可以帶上一個侍女，必要的話也可以帶著您家裡的兩個小少爺。記住，昭姑娘事成之時，便是你們一家重返武侯府之日。」
昭夫人雖不懂楚王為何同意讓兒子離開，不過不用一起進大牢是好事，只是，這一來昭牧心的一生算是完了，她心裡甚是糾結。昭夫人雖是昭牧心的繼母，可她自己沒有生女兒，本來對昭牧心倒也真心實意。然而到底不是親生的，一遇生死關頭，她也只是糾結了一會兒，很快的便下了決心，她說服自己，犧牲昭牧心一人能換取一家人活命的機會，這事是說得過的，至於大將軍，那也只好先瞞著了。
「刺客何其多？可從未有人近得了秦王政，因此有個人建議大王，讓你先接近大公子扶蘇，然後透過扶蘇進入咸陽宮，一旦近得了秦王，便可伺機殺了秦王。」昭夫人轉述了內侍的話。
昭牧心聽著，臉上看似平靜，心裡卻苦笑。這些話雖然說得不明不白，可她如何不懂？不就是讓她去色誘扶蘇，然後讓扶蘇帶著她回咸陽宮去嗎？
她自幼生長在武侯府，出入俱是軍旅之人，聽慣了忠君報國之說，見慣了慷慨赴義的決心。父親以自己能做為大將，為楚國保國衛民為傲，時常教導她什麼是大義。小時候不懂，不過她現在知道了，所謂大義就是她必須為楚國犧牲，就像現在，大王選中了自己，還用父親及一家人威脅於她，目的便是讓她不得不同意，不得不擔當起手刃秦王的重責大任。
她聽聞過不少秦王政的事蹟，也知道秦國人的野心，關東六國相繼遭殃，不知何時就會輪到楚國。秦王政如此霸道，他的公子扶蘇大約也不是善類，也罷！對付這樣的人本不必仁慈，利用了便利用了。冷血無情的秦王政若真能死於自己之手，那她即便犧牲了清白又如何，甚至犧牲了性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，何足懼哉？
昭牧心想通了這一點，毅然決然的點頭同意，昭夫人總算鬆了一口氣。如果她不願意，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勸呢！可望見昭牧心精緻的鵝蛋臉上了無生意，昭夫人忽然感到心虛，明明還是個不脫稚氣的女孩啊！自己這都做了什麼了？丈夫不在，堂堂武侯夫人卻連一個女孩都保護不了，她心裡一陣難受，也不知是心疼？感激？或是不捨？只不過有一點倒是很清楚，昭牧心這一去，不管事情成與不成都不會再回來了，到時候該怎麼跟昭遠程解釋呢？
內侍說可以帶上一個侍女，昭夫人思前想後，選中了景莞。景莞也是有些功夫的，必要時可以保護他們姊弟。不過最重要的，她景家的父母與兄長身為昭家管事，也在被監禁的名單裡。為了家人，景莞必定會督促著，讓昭牧心不能忘了自己的任務。
隔天，楚王在壽春宮召見昭牧心跟景莞。
楚國議政大殿上，王座高高在上，坐著一臉輕鬆的負芻，身邊還特別給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設了座。昭牧心不知道那人是誰，只聽內侍說他是來自咸陽的貴人。
見昭牧心與景莞給負芻行過了禮，那人才緩緩離座走向兩人，拱了拱手道，「姑娘願意為國為民赴湯蹈火，趙某佩服。這兒有張大公子的畫像，大約有九成像，你們仔細認好了。」他從懷裡取出一個卷軸遞給昭牧心，然後慢悠悠地說道，「說也奇怪，大公子一向深居咸陽宮，此次卻難得離開咸陽，這可不正是天賜良機嗎！必是知道楚國已經有了最佳的人選能勝此任。昭姑娘看著氣質出眾，才氣逼人，依趙某對大公子的了解，大公子必會懾服於你，此事大有可為。如今天時地利人和俱全，百年難得良機！想是秦王政末日已至，強秦該滅，此誠大王之幸也！下官在此預祝昭姑娘旗開得勝，大王大願得償。」
「承趙大人貴言，負芻必不忘約定。昭姑娘，你們快看看吧！」負芻已經等不及了，秦王政哪一天死了，他才能高枕無憂。
景莞攤開卷軸，兩人仔細研究，畫像上是個騎在白馬背上的年輕公子，精雕細琢的五官溫潤如玉，瓜子形的臉，稜角不是很明顯，唇角若有似無的掛著一抹微笑，這是一張精緻的臉，見過了很難忘記！
那趙大人又說道，「昭姑娘放心，只要大公子願意帶你返回咸陽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了。咸陽宮裡自有趙某伺機相助，不過秦王政疑心病重，配劍不離身，該如何卸下他的心防可就得勞姑娘費心了。」
昭牧心謝過那位趙大人，再給負芻行了個禮，跟景莞一起離開壽春宮。
隔天一早，楚王派了輛馬車給他們，然後快馬加鞭把他們送到楚魏邊境，之後就靠他們自己了。這般舟車勞頓了幾日，兩個小孩真是累壞了……
「是了，也許這就是取信於人的手段。」昭牧心不禁佩服那位趙大人。
無端送上一個大姑娘，無論做什麼說什麼扶蘇必定會有戒心，如今加上兩個年幼的孩子，機靈如扶蘇也輕易就起了憐憫之心，即便有所懷疑，也決不會懷疑到孩子身上，誰會想到有人欲行刺殺之事卻帶著幼童呢！
本來，雖然知道扶蘇是想到大梁觀戰，但大梁何其大，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人哪能這麼容易？
「這樣一來，也許還有藉口能緩上一緩。」昭牧心總是這麼告訴自己。畢竟她年紀尚輕，對於引誘男人這種事不甚了了，橫豎捱得一刻是一刻，時候到了再說。誰也沒想到他們才一到滎陽就在食堂裡遇見了扶蘇。當他起身讓位，兩人錯身而過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那分明就是畫像上的人，不會錯的。敢情老天爺是可憐她已經委屈不已、柔腸百節，不忍令她再受折磨，自動把人送到眼前？
昭明很快探到他們落腳的地方，「伺機行事吧！」她跟景莞是這麼說的。
然而，命運竟再一次捉弄她。她不想面對景莞的催促，獨自來到池中的亭子裡想著下一步的計畫，沒想扶蘇竟然也來了！藉著月光，她望見拱橋上的扶蘇長身而立，果然如畫像給人的感覺，謙謙公子，溫潤如玉！一瞬間，一股微弱的電流竄過昭牧心的身體，異樣感讓昭牧心有些心慌。少女情懷總是詩，在孤寂無助的月夜裡，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宛如天神般降臨，誰都會忍不住被吸引的。
可昭牧心無暇多體會那些異樣，理性告訴她自己還身負艱鉅的任務。「哼！不就是得主動親近他嗎？這可是個好機會！」丟去了尊嚴與矜持，她主動開口邀他到亭子裡共享美景。
他微頓了頓才走進了亭子。她問他姓名，他卻回她趙扶？他自稱趙扶！眾人皆知趙氏出於嬴姓，由此可知，他一定不善於說謊造假。他問起了自己怎會到這兒來，她對他說了個故事，一個半真半假的故事。可從他的眼裡她卻讀到了關心，真切的關心，他對她的遭遇表示同情，對她跟她的兄弟未來何去何從也表示憂心，怎麼不像自己的理解呢？那個昏君之子不也是個惡人嗎？可眼前的大公子是那麼善良，即便對她這個陌生人亦不吝關懷。真的要引誘他，利用他嗎？對付這樣一個好人她想著都覺罪惡，襲心的罪惡，該怎麼辦？難道沒有別的方法了嗎？……
胡亂想了大半夜，昭牧心根本沒睡意，也不知明日同往鄭州一事可會順利？忽然，外頭傳來了許多極輕微的腳步聲，有的上了屋頂，有的卻躍進了隔壁院落。深更半夜，究竟發生什麼事了？
昭牧心悄悄起身來至窗邊，在窗紙上輕搓了一個孔，湊上眼一探究竟……
……待續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