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【山有扶蘇】(7)昭牧心

2016121600:13


第二章   【山有扶蘇】(7)昭牧心
   
「相逢自是有緣,閣下既有興至此,想必也是對這夜色多所流連,亭子裡挺大,閣下不必多慮。」
聲音聽起來是個女子,扶蘇微微一怔。雖然夜還不深,但孤男寡女似乎該避瓜田李下之嫌,扶蘇猶豫了一下。

「閣下不會只是來欣賞涼亭的吧!露水濕寒,閣下還是請上來吧!」
亭子裡的人如此坦蕩,扶蘇若再猶豫倒顯得心胸狹窄了,遂大方往亭子裡走去,對著那女子拱了拱手說道,

「對不起,打擾姑娘雅興了。」

「閣下過慮了。」那女子不經意的看了扶蘇一眼,似乎是有些驚訝,一會兒她問道,「閣下可認得小女子?」

「姑娘是……」
   
「閣下可記得食堂讓位?」
   
「……原來是姑娘,在下失敬了。」
 
原來這女子正是食堂裡那個帶著弟弟的姑娘。當時她蒙著面,只露出眼睛,扶蘇並沒見過她的模樣,此刻月下重逢,也算有緣。這姑娘年紀看上去跟扶蘇不相上下,嬌小的鵝蛋臉兒,白淨的皮膚,眉不描而墨,唇不點而丹,目如杏,鼻若膽,有些超齡的成熟以及若有似無的憂鬱氣質……
   
「真是多虧你們了。」這姑娘說起話來有一種淡然冷靜的氣質。
   
「姑娘客氣了,應該的。」扶蘇說道。
   
「初更時分公子尚有閒情在此,莫非你們也住在這裡?」那姑娘邊說邊往扶蘇身後看了看。
   
扶蘇明白她看什麼,說道,「此地並無第三人。」
  
「嗯……不知公子如何稱呼?」
   
見她問起,扶蘇腦海裡瞬間響起北宮師父的話,這姑娘的目標是他,此時此刻不得不謹慎。他答道,「在下姓趙,趙扶,姑娘呢?」
   
「昭牧心。」
   
「昭姑娘。看你們的樣子,似乎已趕了不少路?」
   
「是的,我們從楚國來,一路奔波顛簸,確實吃了不少苦頭。」
   
昭牧心的回答讓扶蘇半信半疑,「楚國?從楚國到此路途不短,兼程趕路確實辛苦,可是有什麼急事?」
   
「這……不瞞您說,我們其實是逃難……」昭牧心語帶哽咽,平靜的臉上蒙了一層淡淡的憂愁。
   
逃難一說也不知是真是假,但她哀傷的神情著實令人不忍,扶蘇忍不住關切的問道,「逃難?楚國有什麼災難嗎?」
   
聽他語帶關切昭牧心抬頭看了他一眼,見他臉色真誠,鼻頭竟有些泛酸。緩了一下情緒,昭牧心娓娓道出自己的遭遇……
 
「家父乃楚國武將,日前秦國大軍無預警奪了我楚國北部十幾個郡,整個楚國為之震驚。失去城池一事令大王蒙受了空前絕後的壓力,他滿腔憤恨無處發洩,一怒之下便將留在壽春的數個武官直接下獄。大王此舉實在無理,戍邊將士保疆不力怎能怪罪他人?誰知災難竟不只於此。有一晚,一內侍忽然來到我家,那內侍曾受家父之恩,竟是冒險前來的。他告訴家母,恐怕事情不只下獄這麼容易,聽大王之意,竟還欲滅九族以立威。他說恩人入獄他必設法照料,但他不忍見我一家人跟著蒙難,讓家母盡早安排。家父若遭難,家母決不會獨自苟活,惟不忍牧心姐弟,只得安排讓莞姨陪著我們連夜出逃。一路上曉行夜宿,不敢稍停,就盼著早日離開楚國,好不容易來到這兒,我們才終於能安心的住店。」
 
「原來如此,姑娘辛苦了。不過……你們雖然離了楚國,可異地他鄉,人生地不熟,不知昭姑娘日後做何打算?」

「我們有個表兄住在鄭州,莞姨已經設法跟他聯繫,明日到了鄭州便有奔所了。」

「此去鄭州已近,姑娘終不需再趕路了。」扶蘇點頭說道。
   
昭牧心靜靜的望著水面,輕輕點頭。
   
扶蘇心裡琢磨,昭牧心這番遭遇不盡不實,不過她述說事情經過時語氣並無遲滯,不時秀眉緊蹙,淡淡的愁容看似不假。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,若非演技太好,那麼,就是真有此事。
   
滎陽縣不大不小也是個縣,客棧少說十來家,他們居然一前一後的就住到了同一家店?真這麼巧?扶蘇心想,「若如師父所言,她的目標是我,那她現在已經找到我了,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?」
   
不知何時,昭牧心已轉過頭來,她問道,「趙大哥,你想什麼呢?」
   
扶蘇這才發現自己走神了,有些不好意思,「沒……沒什麼,只是想起昭姑娘年紀輕輕遭此巨變,日後還得獨力照顧兩個年幼的兄弟,實在是不容易。」
   
「再不容易日子還是得過。……其實……我本不想逃,父母若都不在了,我一個女子留在世上何用?可家母當時拉著我的手,哀求我帶走弟弟,給昭家留下點血脈。家母的眼神如此絕望,我……我怎能視若無睹?她……她都決定要陪家父赴死了……我無法拒絕……她最後的要求……」昭牧心本只哽咽,說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。
   
扶蘇也不知怎麼安慰她,只好靜靜的在一旁陪著。
   
深秋的月夜如此安靜,除了昭牧心低低的啜泣聲,再沒其他聲響,一瞬間彷彿所有事物都凍住了……
這樣的夜太靜,靜得人不禁在腦海裡充塞起回憶,用來填補過靜背後的空虛,
靜得人連呼吸都不能太用力,彷彿那會是種罪惡……
 
「不說我的事了,趙大哥,我聽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,你們來此又是為何?」許久之後,昭牧心收拾好了情緒,輕輕問道。
   
扶蘇不假思索的答道,「我們有點兒事必須到鄭州一趟。」
   
「原來你們也要前往鄭州,也許……我們…….」說著卻忽然頓住了,一絲若有似無的粉紅迅急閃過她的臉頰,昭牧心不著痕跡的轉過頭去,佯裝自己正看著荷花池上的月影,只盼他什麼也沒聽見。
   
可扶蘇不但聽見了,還認真的想了一下,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,「從這兒到鄭州只半日路程,嗯!或許咱們同行,互相有個照應也不錯,不知昭姑娘明日何時啟程?」
   
扶蘇答得乾脆,昭牧心一時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,她一方面希望他同行,一方面又希望他不要同意,內心甚是煎熬,矛盾之極!好半晌她才說,「對不起,趙大哥,詳細時間還得跟莞姨商議,不過既然都住這兒,那也方便,我再設法通知趙大哥便是。」
   
「好。」
 

【會賢樓】
 
「兄弟,老大稍早讓我把大夥兒找來,有件事與大夥兒商量。」高個兒朗聲說道。

屋子裡有幾個彪形大漢,幾個黑衣人,臉上散發著戾氣,看來都不是好惹的,旁邊還有個瘦高身材,搖著摺扇,書生打扮的男子。
   
「這些人裡,就這個書生看起來有些頭腦。」屋頂上的卞奇心裡暗道。他稍早來到此處,一躍上屋,掀起了一小片瓦,這會兒正觀察著屋裡的動靜。
 
「什麼事?」
   
「究竟什麼事?」
     
……七嘴八舌的聲音此起彼落,直到高個兒拍了拍掌,這才安靜了些。
   
「各位兄弟聽我說,我們今天在市集上發現了幾個咸陽來的秦狗,老大說要趁機洩憤,所以……」
   
「你這小子想必胡謅的吧!哼!幾個秦狗?就幾個秦狗老大還不自己動手殺之而後快了,會這麼大陣仗把大家找來?」
   
「就是,讓老子放著床上的小美人趕過來,你他媽竟然就這等芝麻綠豆大點事?」
   
「欲殺幾個秦人卻擾了老子吃飯喝酒談生意,老子的損失憑你蕭勝賠得起嗎?」
   
這幾個人顯然給激怒了……
 
「都他媽住嘴,沒聽蕭勝剛說了,找大家來是老大的意思嗎?你們幾個只會在這兒亂吠,有意見你他媽大著膽子找老大說去。」書生冷冷的聲音說起這些粗話令人有種怪異的感覺,渾身的不舒服。
  
「蕭勝,老大呢?怎沒見他?」那書生罵完那幫人,忽然轉頭盯著蕭勝問。
  
「冷……冷爺息怒,老大只讓我……讓我聚集大家,說是……是……一會兒……一會兒就……就到。」這書生殺氣十足的眼神真是令人發毛,蕭勝只覺一陣哆嗦,講話都不靈光了。
 
這冷爺名叫冷子謙,外號冷面書生,眼神銳利,堪稱俊朗,唯臉色有些蠟黃,顯然酒色有些過了。冷子謙說話一貫平淡,語氣冰冷,不過申平對他倒是禮敬有加。趨秦避凶是一個有著上百人規模的幫派,由一群遭逢滅國之辱的韓人以及部分趙人組成,專門對付秦人的組織。一群大老粗之中總需要一個腦筋清楚、學識淵博的謀士出主意,冷子謙正是這樣的人。能跟他們吃肉喝酒滿口粗話,也能冷靜思考,出謀劃策。
   
蕭勝還顫抖著,守門的小莫一句話終於解救了蕭勝,
   
「老大,您來了。」
   
接著便見到申平一陣風似的颳了進來。
 
「老大!」

「老大!」

「老大!」  ……
  
「各位兄弟,申某實在很抱歉,這時候把你們找來。事情是這樣的,今兒稍早我們發現了四個咸陽狗。原本若只四個申某自會解決,也不用動到大家。不過那些人看來頗有氣質,顯然不是一般秦人,保不定是喬裝過的官員,再者,這幾個都有功夫在身上,尤其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看著絕對是高手。此事關乎我會名聲,為求謹慎才讓蕭勝通知大家到此一聚。」申平說完,眼神在幾人臉上梭巡一番,問道,
   
「不知大家對此事有何看法?」
   
「老大說怎麼著就怎麼著,兄弟只配合便是。」其中一人說道。
   
「齊大哥說得對,兄弟也是誓死追隨老大的腳步。」
   
這人狗腿有餘,令人不齒,但說的話卻是事實,其他幾人也點頭稱是。
   
「老大,兄弟們都知道你跟秦狗有著血海深仇,也記得秦狗滅我國奪我家的恨,咱們趨秦避凶的初衷不敢或忘。只要是秦狗,無論身手如何都是我們的敵人,老大發話,冷子謙眉頭決不會皺一下。」
   
「說得好!天下秦狗都是你我的仇人,我申平的父兄,加上幾萬人都死於秦狗大軍之手,無情鐵騎踏平了多少人的家園,我與秦狗此仇不共戴天。」
   
「此仇不共戴天。」
     
……
   
「老大,您說吧!要兄弟們做什麼?」
   
「稍安勿躁。蕭竟,先說說你探得如何?」申平問這話卻是看向那矮個兒,原來那矮個兒叫蕭竟。
   
「老大,我已經打聽到了,原來那四個秦狗今晚就住在隆陞客店二樓的陽字號房。」
   
「天助我也!隆陞客店在城郊,正好方便動手。」
   
「可今晚夜色實在太亮,恐怕這事不易得手。不如明天再伺機動手。」
     
……
   
幾個人各自提出了見解,正討論得熱烈,忽然冷子謙冷冷的聲音傳來,「雖說咱會裡兄弟不怕官府,可光天化日殺人畢竟不妥,未免不必要的麻煩,我想還是今晚動手好些!」
   
此話一出就有人附和,「兄弟也這樣認為,大不了等後半夜再去,待那些人睡死了,一刀解決。」
   
「就是這個道理,那麼大家準備著去吧!三更過後隆陞客店。」申平下了結論。
    
「好!」
   
「好!」
   
「好!」
 
卞奇把對話都聽了個全,直到他們已經散光了這才回到隆陞客店。沒想到在房間門口差點兒撞上欲出去尋扶蘇的青璃!
   
「臭小子長些眼吧!也不看路,做什麼這麼匆忙?」卞奇罵道,「公子呢?北宮師父呢?」
   
青璃自知闖禍,心虛的看了卞奇一眼,這才弱弱的說道,「北宮師父在後房睡著,可公子……公子說要到院子裡散步賞月,可都起更了還沒見回來,不知是迷路了還是……」
   
卞奇一聽頓時火冒三丈,恨不得一掌打暈了他!青璃這小子!竟然敢讓扶蘇自己一人去散步?明知道至少有兩撥人盯上了他們,怎麼能這麼不上心?一時忍不住就對青璃發起牢騷,「你……好,好,好,你小子竟敢讓公子孤身一人離開?你忘了自己甚麼身份了你!最好公子沒事,否則你只好自個兒提了腦袋回去跟大王覆命。」
   
青璃一聽不得了了,萬一有個萬一……他舉起手摸了摸脖子,這……這挨一刀很痛的啊!他哭喪著臉,替自己喊冤道,「公子他……這……唉呀!這都怪北宮師父啦!明明沒酒量還喝什麼酒,搞得自己醉醺醺的,公子見他醉倒了,讓我安頓他睡覺去。我扶著他往後房走,才不過一會兒功夫啊!我一回到前廳就不見公子人了。我不是有意的……」
   
「得!這些話你最好留著回去自己跟王妃說,我可幫不了你。」
   
聽到王妃,青璃的臉直接垮了,公子是王妃的心頭肉啊!光想像王妃傷心欲絕的模樣,青璃就有了一死以謝王妃的自覺,「好卞奇,卞大爺,求你了,你告訴我,現在要怎麼辦?」
   
「少來,這事沒有什麼怎麼辦,連我在內都會遭殃,只不過第一個一定是先辦了你。」卞奇心裡急,無心再跟他糾纏,「算了算了,要辦也不在這一時三刻,咱們還是先出去找找吧!」
   
兩人前腳踏出了房門,卻聽見扶蘇的聲音說道, 「卞奇,你回來了,可探到消息了?」
   
兩人同時抬頭,只見扶蘇從前方小徑深處走了出來。青璃大大的鬆了一口氣,衝上前去扯著扶蘇的袖子道,「唉唷!我的公子啊!您老總算出現了。您這是上哪兒去了啊?怎去了這麼久不回來呢?小青璃我這膽子可沒多大,禁不住嚇啊!」
   
青璃一邊耍著哭腔,還裝出一副小媳婦模樣,先是瞅著卞奇瞪眼,又涎著臉把頭靠在扶蘇肩上磨蹭著,扶蘇一把推開了他的頭。

「這小子怎麼了?吃錯藥啦?我不過是到後院走走,用得了多少時間,值得你這樣裝模作樣?」
   
「您不知道啊!扶蘇老爺,方才卞奇卞大爺說了,您老再不回來,我小青璃可得自個兒砍了頭回去獻給大王啊!您說說,這還不值得嗎?」
   
那委屈的小樣兒實在逗趣,扶蘇忍不住笑了起來,「值得,值得,哈哈哈哈!我老人家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,你這小頭兒這可以安放好,不必砍了。」
   
「多謝公子啦!」
   
扶蘇白了他一眼,不再理他,轉頭問卞奇,「卞奇,如何?」
   
「公子,那些人原來是一格叫趨秦避凶的組織,說是跟咱秦人有著不共戴天之仇。他們說好了,今晚三更聚集於此,準備動手殺了我們。此刻初更剛過,時間不多了,青璃,你先去看看北宮師父酒醒了沒,若沒,給他灌一碗濃茶估計就能醒了。」
   
青璃領命而去。
   
「公子,我想我們避一避吧!倒不是怕了他們,只是深更半夜,在這客店裡喊打喊殺必定驚擾居民跟住客,要是有人因此受傷,那便是無端讓咱們給牽連了。他們那些人都探好咱們的住房了,只要見咱們不在此處,就會別處找去。」
   
「嗯!如此甚好。扶蘇也不願牽連無辜,既然如此,叫醒北宮師父,咱們這就……」說到這裡,扶蘇忽然想起昭牧心跟她的弟弟,這……萬一有個萬一,……不,不能一走了之。
   
「不成,他們找不到咱們,萬一搜索其他住房,那麼其他住客也會危險……」
   
「公子,他們說了只恨秦人,不是秦人估計不會有事,公子莫要擔心。」
   
「不,不能一走了之,還是想想看有沒有辦法。」
   
「是。」卞奇雖略感奇怪,可扶蘇都這麼說了,他也不好堅持。跟這些人正面衝突實在不是好的辦法,他正頭痛如何應付,青璃扶著北宮亘業出來了,
   
「青璃已經跟我說了!」
   
「是,師父,對方人數不少,卞奇覺得要避開他們,可扶蘇怕拖累到其他客人……」
   
「亘業倒有一計,卞奇……」北宮亘業低聲把他的想法交代了,扶蘇點點頭,算是同意了,卞奇這才領命而去。
 
 
……待續……